下一个天亮 2
als🍽血友病
《拄拐人士和输液病人》
00
魏巍“暂时”坐完一阵子轮椅之后,确实又成功地站了起来。
修养的日子照常出去会了会朋友,都是些搞运动认识的,胆子大受伤经验丰富。围着他腿上的大石膏,从疗养方案聊到受伤经历。去沙滩蹦迪的时候,还得他拖着伤退一瘸一拐找个躺椅坐着。
没人知道他病了,也没人发现,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问题,只是偶尔的舌尖发麻,手指抽搐。到他准备站起吆喝时从躺椅扑进沙堆,别人当他倒霉滑跤,魏巍却明显感觉到脚下的失控。就地坐好,看着不远处的欢腾喧嚣,他双手插进沙堆沉甸甸地取出,一束束成水一样,又像灯光,从指缝里溜走,余下的挥舞起来,跌在他身上,或是海面,其余的,又钻回了沙堆里。
魏巍又捧了沙朝老友丢去,强行指使人把远处的话筒据为己有,然后听别人笑骂他五音不全又故作哀伤。
01
还轮椅之前,还在家复习了一下某位雷锋老师教他的生活小技巧,把家里的小台阶上上下下爬了个遍。
“你这么能耐,那家里是不是不用改了?”他妈还在平板上确认无障碍方案,没想到这个不省心的兔崽子还在跟轮椅坐告别之舞。
他滑着轮椅,把茶几上的拐杖取下来往地上敲了敲。现在拐杖都一股子运动风,炫彩烤漆,好不酷炫。抵在两侧滑雪一样想推着自己往前,但装备太过简陋,以至于纹丝不动——当然也可能是一阵阵手劲变小了。
魏巍把拐杖收好,扶着沙发靠背站起身来,慢慢靠自己挪到沙发前面一屁股坐下,“何止家里不用了,轮椅也不用定。”
他母亲已经习惯了他说这种话,“怎么怎么,走不了路就天天躺尸?
“当初说好了,治病的钱我们对半出,若是想整什么幺蛾子,自己负责。轮椅确实不着急,到时候还要看情况再定。”
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。魏巍腹诽,窝在沙发里给自己偶尔不听话的手做手操。他来钱快花得也快,为了专注比赛省事,还以不卖身为条件签了个俱乐部。之前觉得自己聪明机警没人能捆绑,现在怕不是俱乐部才偷着乐,不然还要养个早晚瘫在床上由人伺候的无底洞。
结算比赛奖金付完违约金也不知道剩多少,魏巍头一次为钱烦恼。以前还没心没肺地想过作为家中独子爹妈的钱早晚是自己的,病了才发现这钱可能到不了他手里,而且放他身上也确实吃亏。想到这他又从沙发上蛄蛹起来,家里斥巨资铺了地毯,摔一跤不至于跟上次一样倒霉到骨折。
02
其实就是个程度很轻的骨折,毕竟连坑都没掉。大马路上脚下无力一绊摔下去,被志愿者好心一把抓了起来。随行医生说固定好修养一下问题不大,但制度严格的俱乐部负责人一定要拉着他上医院。
那句“我就说没必要来嘛”还没有说出口,医生看完他的录像又问他几个问题,辗转把他从无比熟悉的骨伤科转去了神经内科。业界大佬开了长串单子,检查完扶了下眼睛,露出惋惜但熟练的神色,对他说了个听不懂的词汇。
他百度了一下,好像是个会死的病。但是百度嘛……魏巍抬头跟医生确认了一下,医生将这罕见病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——魏巍知道了,确实是个会死的病,不一定很快会死,但还不如很快就死。
确诊的时候没啥真实感,特别是医生把他以前的手麻腿软一起算进来说是症状,总感觉是牵强附会。
但这次受伤,恢复起来确实有些力不从心。之前康复师都会尽早介入希望能早日回归比赛,还有营养师盯着他不要暴饮暴食。现在都没有了,摆烂都不会有人跟他说幸福是奋斗出来的。
他感觉伤好后直到现在现在走路都有些问题,左脚要刻意才能踩实,右边因为代偿积劳,走几步就累。地毯软乎乎,他的腿脚也软绵绵的,偶尔脱力一些,都不知道自己走路是靠腿还是靠胯。好歹晃进了房间里,坐在高级电竞椅上,魏巍重操旧业,开始给自己某次拍摄做剪辑。
从雪道上滑下来的自己,还会追着镜头做动作,擦着积雪的声音由轻到重又消弥,直到一抔白雪铺满镜头。
有人说他的爱好太奢侈,实属为了快乐不惧一切风险。还没碰上前辈那些坚持还是放弃的艰难抉择,别人在寻找最优解,他只剩一个不顾及他想法的唯一解。
魏巍过了好几遍视频,都懒得把自己出丑的画面剪掉了。
03
病程发展有些快,仗着他年轻,野蛮疯长似的。在他坚持每天走几步多吃吃乐观点到新一次复查的那天早上,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不能靠自己站起来的噩耗不是睡回笼觉的副产品——可怕的梦,而是老天会挑时候砸给他的惊喜。
已经很耐心地把脚摆在地上,手撑着床发力,大腿膝盖跟小腿似乎很勉强才接到一起,本来右腿还好一点。等到差不多要把自己上身重量压到腿上时,膝盖仿佛抹多了润滑,一个打滑带着整个人跪坐在地上。
他把早就准备好的手杖架在腋下时,突然有些后悔当时把轮椅送走了。毕竟一瘸一拐的样子太难看了,病区虽然都是毛病不小的病人,但他还是个摆烂的少爷,并没有习惯这种感觉。
所以走路不会提前教吗?魏巍一边提着胯拖着脚迈步子,踱进洗漱间的时候还差点被瓷砖弄得滑一跤。好在之前洗手台下就已经因为他不行,主要是早上起来的时候体力不行,故而放了个凳子。
小小的凳子方便他休息,今天还救他狗命。魏巍把手杖放在一旁,两只手扶在洗手台上,感觉镜子里的自己跟以前好像没什么区别,就是少去外面野了一点,好像之后特意保持的古铜色皮肤掉色了,有点子发白。
胡子成了他不羁的唯一标记,和这病程一道疯长,都有点舍不得刮了。
可惜医院里的人不看你的个性,只在乎你还干不干净。魏巍提前叫了车,还要估算自己走下楼的时间,确认订单的时候手机还弹出是否有特殊需求的提醒……
但他,已经从早上的无力感挣脱出来了,现在拄着拐可以健步如飞。这小破手机监听他生活给他推护理指南就算了,现在还质疑他的行动能力。魏巍果断点了不需要,啃完面包叼着高钙牛奶出门。
04
运气还算好。顺利赶上车,医生说整体情况还算好,病中最重要的还是心态平和,把每一天都好好过。逐渐脱轨的生活似乎还能掌握,按时吃药按时睡觉,抓紧享受生活。
哦医生还说了注意不要摔跤,受伤康复都会影响治疗方案。魏巍觉得,真实意思其实是宝贵的自由时间不能躺在床上过。
结果刚出诊室左脚又脱力,魏巍顺势坐在了候诊的椅子上。如果有一天真的是这样大白天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,还不如睡个好的起来再发现自己走不了路了。不过也不是他可以选的东西。
缓了一阵子魏巍又觉得自己可以了,不用手杖也能靠扶手站起来,可惜喘得有点急。拿着单子去取药的时候,发现前面那个单薄的背影有点熟悉。
05
倒不是说魏巍有多慧眼如炬,只是他的朋友们就算不追求双开门,颈肩也不会薄成这个样子。都不用在记忆库里搜索一遍,魏巍朝医生递了单子,靠着栏杆,伸手拉住反方向的人。
贺河吓得回头的时候,他还抓紧时间把手杖往身后藏了藏,靠稳了点伸手打招呼:“哈喽,雷锋老师~”
“怎么就雷锋老师了?”贺河单边提着自己的药篮,匀出一只手跟魏巍握了下。
这手还是一样的冰凉,之前魏巍以为贺河是这边的病患家属,现在看来可不一定了——这小脸惨白的。魏巍主动说:“不叫雷锋老师,那我总得知道怎么称呼,老师知道我的名字不是?”
“你那不是大名鼎鼎。”贺河礼节性笑了笑,“我叫贺河,祝贺的贺,河流的河。”
魏巍取完了药,单子上不明显,药师码出来一大堆,跟搞批发似的,但品种又特别多。魏巍这时候又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解清楚了,提都没提一下,他飞速申请了配送,然后看到贺河露出疑惑的表情,“很多备用药,太多了,让医院帮忙送一下。”
也算不上说谎,als就没什么特效药,部分是对症缓解病情的。他赶忙转移话题,“你这是要输液,生病了?”
“没注意,就……”贺河无奈地笑了笑。
孤零零看病的人着实有些可怜,他确诊那天都是负责人陪同。贺河看起来就不是他这种标榜个性的怪胎,似乎出国也没多久。身体不好语言不同没人搭把手,他学着贺河那天的话,“相逢即是有缘,你生病我休息,要不陪你吊个水?”
拒绝的话还没说出,突然附近传来金属砸在地上的声音。魏巍见贺河突然看着自己身后,意识到是自己不争气的手没握住手杖,索性揉着腿接着说:“其实也是我腿疼,找个地儿好休息。”
然后就见贺河飞速捡起了手杖,掺着他往最近的椅子上坐好。
?休息也不至于让他干巴巴在取药窗口,看别的病人力气多大都用些什么药吧。
06
说了腿疼,魏巍就不好马上没事人一样站起来。见人放下药篮问他哪里不舒服,还一边搓着手似乎要给他按一按,他赶紧说:“我休息一下就好了。”
“骨伤可不能乱来,会留病根的。”这人难得这么严肃。
怎么给人留了个不听话的坏印象,魏巍笑着摇摇头,“老师,我好歹以前也是个搞运动的。”
“哦,也是。那你先休息,我的药不能放久了,先过去一下。”
贺河说完就溜走了,可能是觉得自己刚刚凶人有点冒犯。徒留魏巍一个人在厅里,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了。某人应该不至于把他留下,魏巍两只脚轮流踮起再踩稳,这种脚踏实地貌似不难做到,然而一踮久了小腿肚就会抖,跟他之前做了大半天运动一样。
等了会儿魏巍有些无聊,刚一探出身子就被推着药架子出来的贺河抓了个正着。他连忙坐好继续摸着腿,后面才反应过来受伤的是隔壁那条。
贺河走快了点,在魏巍旁边坐好,“刚刚打针没打好,就多花了一点时间。”
那只输液的手被放在外围,魏巍身侧的这只也贴了胶带,胶带中间已经洇出血点,手背肿得老高。
这看着都有些疼,魏巍直道:“原来这家医院也有业务能力不好的医护啊。”
“其实是我血管太细了,不好找。我弟是个体育生,循环代谢能力就很好。”贺河笑了笑,“魏先生也是吧,打针抽血一扎一个准。”
“怎么跟医生表扬人生病生得标准似的。”魏巍伸出自己的右手,手腕下方纹了串花体数字,细看数字下面是一道长长的疤,“这个伤当时就被教授详细取材了,可惜没让他在上面签个名。”
“这个数字……是受伤的日子吗?”贺河凑上来打量,他住院住得多,但没见过这样的伤口,“你身上不会还有很多这样的……标记吧?”
“不至于,”魏巍感觉自己手上沾到了贺河的气息,不自然地收拢了衣袖,“不是所有伤都需要手术,而且手术也没那么万能。”
贺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,只知道点头。这就让人想到自己频道下面那些听他忽悠的小粉丝,缺乏客观或者主观因素去尝试,所以在想象中比一切都美化得很伟大,透露出一种清澈的单纯。他心生逗弄意味,“怎么听起来你有点崇拜我……这样搞运动的人?”
“是吧。”贺河承认得很快,直接看着魏巍的眼睛,“更崇拜你,你身上这种处之泰然的气质,会让我忍不住去反思我过去的生活,也想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能炼成这种气质。”
装逼装成习惯了就这样,魏巍也只敢在心里说出答案。探讨人生会暴露他其实是个没什么内容的人,魏巍转移话题,回顾起自己踏上极限运动这条路的整个历程,最后还给贺河推荐了油管上几个好看的频道,说里面有的第一视角,有的看起来很有钱,有的up主镜头感好。
贺河赶紧拿出手机加上。
07
点滴打完,魏巍也跺着脚说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,打上车出院门,两个人肩并肩走这最后一段路。
贺河说他就住得不远,走路没几分钟的事。魏巍这才意识到,自己刚刚为了营造形象说得太多了,以至于贺河把他当极限运动大英雄,他却对贺河没有什么了解。只觉得他善良温柔,单纯但得体——好像他的兄弟们每个人都会这样形容自己的crush,但魏巍又觉得贺河不一样一点——好吧每个人都会这样托高自己的crush。
相逢即是有缘,好像这样告别也刚刚好。
贺河认识了一个叫魏巍的很厉害的人。
魏巍知道了那天教他翘轮带他走向终点的人叫贺河。
08
失控便是这一刻发生的。
或许从他得了这个病开始,他就失去了人生的主控权。从前他偏爱湍急洪流,喜欢从雪山顶一跃而下,里面有无数不可控的风险,但他不是对失控感着迷,只是喜欢刺激,喜欢排除万难的成功,喜欢用不可控的意外证明自己。风险成为很多人的终点,而他在于意外博弈之前,已经失去了与风险对峙的权力。
前一秒魏巍还觉得自己背影潇洒,手杖围着腕子耍出个花,后一秒就连手杖都握不住,往前的步子迈不出去,前倾的趋势却不可阻挡。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控制,他的身体,他想要的美好的结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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